竹琥

【查九&怪师新春24h联文】桃花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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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程村有大半房子都建在那条小巷里。

  这巷子没个正名,外窄内宽,形如漏斗,缺乏采光,是典型的城中村,一头正开在几个小区的大门前,另一头连着当地的小学,于是许多学生抄这条幽深深的近路。附近的家长走过山洞一样的巷子口,都把小孩的手抓得发疼,“自己上学的时候别走小路,听见没有!晃到里面去你被人荡(拐卖)了大人都不知道!”

  走亮堂的大路要多一倍的路程,因为贪玩而快要迟到的学生还是偷摸着钻进那条巷子,更何况巷子里藏着大大小小的杂货铺、玩具店,卖各种便宜的吃喝玩意,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更令人快乐,好闻的洗发香波味道混着浓油赤酱的油烟,萦绕在四通八达的小巷里,街边小店的烤肠和炸串都喂了学生肚里的馋虫,但毕竟到了傍晚,没有路灯的巷子就像一张黑漆漆的大嘴,还是让外来人有些害怕的。

  高大的自行车“咯噔”“咯噔”地碾过地上活动的砖块,坐在后座上的人急忙抬起脚躲开溅起的脏水,蹬着车的初中生扯开破锣嗓子喊,“哎——让一让,让一让——”

  狭窄的巷道里车铃早就响成一片,下班的放学的上晚班的基本都蹬着车,他喊得稀松二五眼,但好歹能在喧闹声中杀出重围,坐在后座上的白鹭用两手死死拉着车座,被颠得像是在骑一头发狂的牛,紧咬着牙,他视力不好,在巷子里什么也看不清,小店里的白炽灯直晃他的眼。

黑鹭卖力地蹬着车,一口气窜了出去,白鹭重新得见一半是晚霞满天,一半是月明星稀的世界,终于松开牙关正常呼吸。

“到达!我没骗你,比走大路快多了吧!”

“太颠了,里面那么多人多车,撞上了你怎么跟爸妈交代?”

黑鹭慢悠悠地把车骑进了小区大门,“要不是你被留堂了,我可不用骑这么快。”

“平时在里面买了不少零食吧?”

“嘿嘿,哥我跟你说,里面四通八达的,有棵大榕树,还有祠堂,小超市,比我们买个文具都得跑学校附近方便多啦。”黑鹭把车停在楼门前,让白鹭先下,“小时候大人总说里面有卖小孩的,你觉得像吗,这么多年我就没听过这片有丢小孩的。”

“你不用跟我说。”白鹭落了地跟他面对面,盯着他眼睛,“你别觉得我没当过小孩。”

“还不是因为你老气横秋的。”黑鹭拨两下车铃,“我要吃番茄炒蛋!”

白鹭背起两人的书包就往楼上走,楼道的感应灯在他的脚步声中一盏一盏亮起来。

直到两人吃完了饭,他才想起要看一眼鞋上有没有溅到污水,他有洁癖,因此走过那条小巷时,看到的东西也和黑鹭不一样。

刚上初中的时候他像是获得了“长大”的权利,于是开始走那条路,那简直像个山洞,两边的楼房外墙挨挨挤挤,只留着两人能并行的小道,人能够到的高度都是撕了又贴的小广告。即使有阳光的天气也很阴冷,夏天时能比外面的温度低好几度。

白鹭是早出晚归,清晨的凉气从凹凸不平的地面直涌进裤管,他在昏暗的光线里小心翼翼地踩上水坑间的立锥之地——地上在反光的就是水,忽的踩到一块活动的砖,“哗啦”一声彻耳可闻。一楼的小店大多是商住一体,经营按摩馆的老人给要上学的孙子拍着背,在矮床上给他拉拉扯扯地换衣服,孩子吵着闹着要吃外面的早餐,昏暗的店铺里像随时笼着一层雾。傍晚走过还能看到水果店的小姑娘坐地上趴着板凳写作业,小吃店的小孩跑到店里嚷嚷着向父母要钱,三五个人单手握着车把在他面前晃晃悠悠地绝尘而去,老人和买完菜的中年人纷纷避让。

边走边看,很浪费时间,他后来就只走大路了。

而黑鹭睡回笼觉的次数是白鹭的两倍,抄近路当然是必修课,他骑得很快,从密密匝匝的人群中穿过去是毫无压力的,还能在进校门的时候和保安打个招呼。

白鹭猜,黑鹭的好车技就是在陈村的小巷里练成的,他们居住的街道在市中心附近,并不算贫穷,大大小小的城中村依靠着毛细血管般的巷道、鳞次栉比的自建房、忙碌谋生的村民联系在一起,在航拍镜头中仿佛城区中发灰的、满是死皮的伤疤、生在心脏附近的肿瘤、美人后颈的狗皮膏药,永远落后时代好几圈,却生生不息地维持着现状,像冬天熄灯后脱衣服爆出的静电火花般固执地存在。

黑鹭不同,他喜欢顶天走风的地方,他喜欢会爬壁虎的墙缝,他还喜欢满身灰尘的老榕树,旧得桌椅包浆的小吃店,对他来说别说一架自行车,只要两条腿就能作为旅途的起点。一条相同的路往返一回,他也能给你指出哪哪的光线更好了,哪刚刚窜出来一只猫团在花盆里晒太阳。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通常闪闪发光,一颗虎牙也露在外面。


这天的一周后,黑鹭在校门口摔车了。

旁边一个差点被剐到的小孩说,那个高年级的从车棚里拖出车就往门口的下坡,结果车后轮上挂了一铁链,车卡着动不了,骑车的整个从车上翻出去,差点摔到马路中间,被人扶起来的时候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,血快糊到眼眶里。

学生车棚没装监控,查不出那铁链是谁恶意挂上或者是无意锁错的,黑鹭左臂骨折,头上缝了七针,上身有一半都是纱布的白,最让他心疼的是车笼头也撞歪了。本就反对他骑单车上学的母亲一面心疼孩子,一面在白鹭的恳求下留着那辆车,承诺初三的暑假可以还给黑鹭,现在就由白鹭保管。

兄弟俩用自己的零花钱修了车,修车师傅“咔嚓”一下剪断后轮上那条铁链,黑鹭用能动的手郑重其事地收起;白鹭蹬着修好的车在停车场里转了几圈,直到黑鹭说“好”,他车技不佳,小时候比黑鹭十几年摔车次数更多;黑鹭的伤疤呈现浅浅的肉色,他把头发留长了一些,遮住半个额头。

黑鹭从此跟他走大路上学。

黑鹭当然也欣赏得来大路的风景,他是一个胃口极好的人,白鹭循着他的视线去看,总能发现一些闪着光的事物,例如墙头上停着一颗熟透的杨桃,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。白鹭拉拉他的衣袖,快走吧,要迟到的。

拆了石膏,黑鹭还是一条好汉,从小他就跑得比白鹭快,周三这天两人午觉齐刷刷睡过头,他拉着白鹭穿巷道,通学校的路只几个弯折,白鹭卯着一口气跟他,俩人一拐弯和对面方向的行人撞了满怀,白鹭下意识贴墙才没有摔倒。

那是个背着书包的小孩,呆呆地坐在脏水里看着他们,然后“哇”的一声哭起来。

两人都犯了难,黑鹭看了看表,拉住白鹭的手腕,“快走!”

“什么?”白鹭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“要上课了,我们别迟到啊。”此时离明亮的大路还有一段距离,他们靠着的还是阴冷的墙壁,黑鹭把白鹭甩出去,“你跑得慢,先走。”

白鹭平复着呼吸,快步走着,到了阳光下回头望向黑暗的巷道,只隐约听到一些声音,“你起码不要坐在地上——”

然后是一声惊弓之鸟般的尖叫。

白鹭下意识停住了脚步。

黑鹭的身影越来越近,他微微喘着气,脸色因愤怒而涨红,看到白鹭定在原地明显愣了愣,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

白鹭越过他往回走,“你干了什么?”

“啊?我就让他站起来啊,地上脏,而且他肯定也要赶着……”黑鹭下意识去拉白鹭的手臂。

“黑鹭你又不是没被撞过没摔过,你有看他有没有扭伤和挫伤吗?你看不出他是不是疼着吗?”白鹭甩开他的手,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血?为什么?”

他们走回了原来的地方,那个小孩已经不见了,白鹭还要往前走,黑鹭猛地拽住他,“你不去学校了?”

“你很在乎这个?”白鹭用了狠劲,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,上面一片红是先前在墙壁上蹭的,还有几道被握出来的指痕。

黑鹭发狠地看着他,眼睛里像是有血要滴出来,声音因为气愤又抖又哑:

“你不冷血刚刚也没见你停下来啊!”黑鹭的声音不近不远地追着他,“什么态度啊,就你能吼我不能我吼你啊?”

“黑鹭你他妈是不是觉得这里没监控就能跑了,啊?”白鹭突然回头,揪住他的衣领就往墙上按,“你就说是不是吧,你就跟我说是不是吧,你骑车撞了人也这样?”

“我怎么可能撞过人?我出唯一一场车祸就是我自己翻车了你知道吗?”黑鹭瞪起眼睛看他,被白鹭摁着缩了缩身体,“要是我一个人把他撞了我下午肯定把课翘了——”

“你这话你自己信吗。”白鹭打断他的话,食指一下一下点着他的胸口,“你自己信吗?”

无论什么学校都是下午两点多上课,他们身边陆陆续续有学生经过,白鹭扯着他往支道理躲了躲,手上不肯放松。

黑鹭被他梗得说不出话。白鹭松开手,学校的上课铃响起,传得很远,拖得很长,白鹭沉默半晌,拉他一把,“走了。”

他的表情隐在黑暗里,黑鹭跟在后面,心脏像要撑破皮肤般剧烈跳动,自尊和理智抓挠着胸口,像一颗烂在热气里的水果,腐烂的情绪随时要从创口里流出来——从白鹭毫不留情戳开的地方。刺眼的阳光落在他头上,反复地——就像他突然拉住白鹭的手,白鹭意料之中地抽回手,向前方走去。

傍晚时他们钻入这条巷道,白鹭比他更加心虚,他们因为迟到被罚留堂,此时已经快到晚上七点,楼间的灯光倒灌而下,油烟给视野罩了一层雾,人们都急匆匆地回家,和热闹的住宅内相比,楼下的狭道更显冷清,不时有自行车从黑暗中以极快的速度窜过去。

有水落到他手背上,黑鹭看向头顶,逼狭的半空中是几乎贴在一起的空调外机,然后才是深得看不出云层的夜幕,又是一滴水落在他脸上,下雨了。

百黎市的夏雨总是酝酿许久,从下午就开始汇聚乌云,此时隐约有雷鸣传来,黑鹭撑开伞,把白鹭罩到伞下。

走了几步,暴雨就在缺乏排水系统的地面聚成了小流,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水池里,几乎要掀起浪花,不弄湿鞋的前提下再也走不动了,他们靠在一家关门的铺面前躲雨,黑鹭看着对面一张在淋雨的旧沙发,白鹭看着从容收摊的小吃店,河流从他们脚下淌过,闪着黯淡的光华。

两人借着嘈杂的雨幕,一言不发。

雨势更甚,黑鹭捕捉到空气中的异味,回过神来,“好臭!”

他们脚前正缓缓漂过一堆垃圾,河流更高了,他们不得不往高处又退了几步,鸡毛在水面打着转,烂菜帮子小船般漂过去,破帆布鞋,矿泉水瓶,甚至于一袋袋较轻的垃圾,都随着这块临时水域激流勇进,密集的雨点像子弹一样打到上面,将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,因此那些异味并非来自垃圾,而是河流本身。

就连对面墙上牛皮藓的小广告都飘摇起来,躲在狭小雨棚下的他们像一对白色的纸飞机,逐渐生出了危机感。

黑鹭:“要不我们跑回去吧?”

白鹭:“哪有路走?”

“好像,有道理哈。”黑鹭扭过头去,抱着自己的胳膊,白天的巷道都隐约发冷,这晚上又下暴雨的让气温更离谱了,“打个商量呗,我们把书放到一个包里,再把包放到另一个包里,这样至少课本湿得少一点。”

“鞋和衣服呢?”

“鞋脱了放塑料袋里拎着吧,裤腿卷高一点。”黑鹭可怜兮兮地凑过去拉他,“我快饿死了。”

“我也饿。”白鹭盯着那条“河流”,“你是要我光脚踩下去吗。”

“我背你也行。”黑鹭搓了搓手,甚至有点跃跃欲试。

“你背不动,我们一样重。”白鹭接过他的书包,背到自己背上,往前看了看,“我走上面吧,实在没路走了你背我一下。”

“也行。”

多年没得到机会淌水的黑鹭脱了鞋就踩下去,冰凉的雨水没过他的小腿肚,幸好他裤腿卷得够高,白鹭背着两个包,走在他前面一点。

不时有垃圾正正撞到黑鹭腿上,像鱼一样,黑鹭啧啧称奇,“真是够脏的啊。”

“你在别人家里这么大声地说坏话?”

“谁把这个臭水沟当家啊,真把这儿当家也不至于留这么多垃圾在路边一漂就走不是吗?”从触感来看,脚下的水泥面抹得很随意,说不定会有碎玻璃什么的,黑鹭庆幸自己没脱袜子。

白鹭面前没路了,黑鹭走过去把自己的伞收了,让白鹭跳到他的背上,他觉得自己像一艘把人送到不同岛屿的船,船是不该问旅客问题的,但白鹭的体温贴上来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出口了,“哥,你还生我气吗?”

“为什么不生?”白鹭竭力把脚收得更高些,让手里的伞把两个人都遮住。

“我去找那个小学生,我跟他郑重道歉!”白鹭不习惯在别人背上给别人打伞,不少雨滴还是砸在黑鹭脸上,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,“我先跟你道歉!我应该好好说话,对不起!”

“你记得人家的脸吗?”

“嗯……我做点别的善事抵了行不行,老天爷那里算数的吧?”

白鹭靠在他背上,他们已经走出了十几米,前面就是巷道口了,他的脚在流动的雨水里冻得发冷,腿上也快没力气了,但目光所及实在找不到一个地方能把背上的白鹭卸下来。他停在原地,又把白鹭往背上推了推,眼前是凝实的雨幕,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灯光像针那样扎眼。

黑鹭缓慢地往前跨了一步,白鹭几乎感受不到晃动。

他又走了一步,一道闪电倒映在流动的水波间,仿佛水下的细蛇。几秒后,雷声在不远处轰然炸开,仿佛连雨水都微微晃动,他浑身一激灵,脚下滑了出去。

他暗叫不好,上半身已经浇到雨里,眼看就要一头栽进污水,结果被人一把拉住了。

这破天在小路里的还能有谁,白鹭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到了墙边,一手拉住不知道谁家的门把,一手拽着他,勉强没让他整个栽进去,鞋已经踩到了污水里。

黑鹭找回平衡站稳了,看着白鹭的鞋,第一反应是在心里暗叫不好。

“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栽进去。”白鹭几乎是吊在那个门把上,看起来很可怜,伞柄夹在脖子和肩膀中间,扯着嗓子突破雨夜的噪音问他,“你还能走吗?”

“能。”


程村据说要拆迁了,但三年又三年,这对兄弟念到大学了,程村还是程村,那条小路也依旧开在大路边,内里五脏俱全。

走进去,头上还是挤在一起的空调外机和油烟出口,横七竖八的电线上挂着一指厚的灰,地上永远有水,杀了鸡的,做小餐馆的,发廊的,泡了脚的,四通八达地流着,这是一些人的家楼下,也是一些人的近路,无论它被认为是什么,它依旧存在着。

它存在着,就像每个人走过阴冷狭长的巷道后,感叹阳光明媚的行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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